非等价交换

  如果你实在缺钱,可以把你的眼泪卖给我。他说。报酬听起来相当,相当,相当可观,拿出一半来,就可以还清父亲列举的欠款,还能让姐姐和他过上好一段舒服日子。剩下的一半,可以资助剧场的工作人员,让我自己花,也能挥霍好几个月,这还是自动把赌局全记作输钱的情况。给那位主教么,以他的抠门……节俭程度,也得足足一年才能耗光这笔巨款。这是什么,我头晕目眩,这是把一只老鼠丢到硕大无比的米缸里。倒不是说我觉得自己是老鼠。 

   
   但是,我问他,你要我的眼泪做什么?擅自入侵我住处的人似是笑了,我看不清,他的面貌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,只露出一条唇线和下颌。他说,你很少流泪。稀少的东西不全是珍贵的,而你的泪水是。它们因悲痛而诞生,因美给你的触动而诞生,有时候因喜悦诞生。大多数都死在眼眶里。只有极少的部分流了出来,可结局是隐没在你的皮肤或衣物上,化作一片水渍,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。这太浪费了。相比之下,看看你如何对待你的血。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跪坐在一旁的阿玛迪。我的小朋友始终在写作,没搭理我们两个。你的眼泪是好东西,美丽,稀有,转瞬即逝。男人最后总结道,如同只存在于史书的珠宝,草叶上的第一颗露珠,将死之人最后看到的月亮。 
   
   就算我把眼泪卖给你……为他着想,我说道,你要用什么方法取走它们?我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,你能把笑容从我的脸上拿走吗?他没有回答。我说,既然这样,那眼泪也不能。这时,男人笑得更愉快了。我看见他两边的嘴角上扬,弧度甚至有些诡异,令我想起坊间流传的怪谈,它们提及到嘴唇扭曲成巨大裂口的怪物。但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无疑不是那一类的怪物……尽管他也不像人类。就像你看见科洛雷多,就知道他是个刻板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样,是一种本能。 
   
   需要提及的是,这一天晚上,我被拉去喝酒。喝了很多。回家路上,感觉像是飞回去的。就是跟男人讲话的时候,我的头也晕晕乎乎,世界在我的眼里转动起来,我是个旋转的玻璃球,也是个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孩子。总之,这个时刻,我是不理智的。 
   
   好吧。我说。没有理由拒绝啊。不管怎么说,我的确缺钱。 
   
   如前所说,那真的是一笔巨款。他给了我这样丰厚的报酬,拿去的自然不止盐水。一个文字游戏:取走未来和过去以及当下未流的眼泪是不现实的,既然如此,让人失去流泪的能力就可以了。我会因悲痛或喜悦哭泣,怒极时也会愤然垂泪,心灵被触动时,眼泪自然也会出现。 
  
   他拿走了我因外物产生情绪波动的能力。夺去了我对外界丰富的感知。从此,食物在我嘴里只是食材和香料的机械组合,当我吃炖牛肉,我尝到盐,肉,水,但没有主观的感觉。我不觉得入口的料理好吃或难吃。画作在我眼里变成了色块的组合。油画最惨,我只觉得那是颜料堆叠,没半点趣味。同时,我也失去了对现状感到绝望而哭泣的能力。确实,我知道这种日子对我来说了无生趣,但我就是毫无感觉。我不想哭,也不想笑。笑容和眼泪一同消失了。眼泪换钱,实在是不平等交易。成交时,我变成一只气球,圆润,充满空气。男人把我的气全都放跑了。我没破,依旧完整。但我干瘪了。 
   
   最糟糕的是音乐。旋律在我看来只是音符的排列组合。一首诗放在我眼前,我能看懂每一个字,但组合起来便无法理解其中意蕴。这,就是我当时面对的状况。阿玛迪倒没受影响,幸亏没有。如今我不再囊中羞涩,科洛雷多说我注定要在维也纳挨饿,他错了。可我宁愿他是对的。 
   
   我仍然能写曲子,但不再轻松愉快。音乐原先对我来说既是任务也是娱乐,可现在后一种意义被拿走了。而真正能取悦我的事物本就不多。 
   
   失眠的夜晚并不可怕,最可怕的时刻是我收到从家乡来的信,上面写着我的父亲去世了。有一瞬间,我眼眶热如烙铁,几乎要滚落泪水。可下一秒,我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。父亲是凡人,凡人终有一死。只是他的死期提前了。既然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,那就没必要伤心,更无需流泪。与此同时,另一个相反的念头冒了出来。我应该哭,我可以哭,为这哭泣并不虚伪或可耻。对小时候的我来说,父亲就像神明,只不过严厉一些。后来他从神坛上走下来,我依旧爱他。到现在我还是真诚地倾慕着他。我羡慕他的成熟老练,他懂得如何为人处世。我记得他弯下腰来,替我系好鞋带,然后直起身揉乱我的头发。那时我只有他的腰那么高,却已经发现除了音乐还有使我快乐,高飞在自己国度的天空,俯视着梦幻般国土的东西:爱。 
   
   我试图寻找那个男人,让他把我的眼泪和其他一切失去的东西全都还给我。但我没有找到。萨尔茨堡的冬天给了我很不愉快的回忆,人们对我冷嘲热讽,出于嫉妒也出于优越感。所以我选在春天偷偷回去。但说是回去,其实也不对。家不再欢迎我了。主教宫更不用提。 
   
   一冬过去,仍有未化尽的雪水,染上脏灰,漂着几块冰。我踏着时而钢铁般硬时而沼泽般软的草地,走到了父亲的墓前。它和妈妈的排在一块,可不知为什么,看起来却孤零零的。生卒年月是普通的数字,墓志铭是文字。我仍然没有特别的感觉。 
   
   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冷不丁传来,我下意识地背过身去,遮住脸。 
   
   没用。 
   
   一只手拍上我的肩。我回头看去,看见熟悉的脸。是科洛雷多。他和姐姐是我唯独在这里,在父亲的墓前不想见到的两个人。 
    
   我试图说话,但一路赶来,我一直闭口不言,又没饮水,张口时双唇分开,产生撕裂的痛感。几乎是一瞬间,我就尝到铁锈味。科洛雷多愣了一下,伸手帮我揩去流下的血,红色的液体在他的手套上暗暗流动。 
    
   他看着自己的手,又把视线投放到我的嘴唇上。
   
   你…… 
   
   他欲言又止。 
   
   我哭不出来。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,我突然说。 
   
   我告诉他那个交易。他没信,以为哀毁催生幻觉。百般恳求之下,他才答应不送我回家。我像个囚犯似的,被押回他的行宫。 
    
   医生来为我诊断,结论却是我完全健康,没有臆症。无疑,这使科洛雷多困惑至极。幻想的可能已然被排除,他仍不放弃自己的假说。他说,也许那交易只是你的想象。医生如此论断,只是因为一个人情绪过于激动,反而流不出泪,再正常不过。 
   
   我问,这正常吗?他说是的。我还能说什么?你完全不懂?我不是疯子?我原先是能哭的,你为什么不相信我? 
   
   我说,好吧,然后找了个契机惹他生气。他跟我相处总是很容易发怒。 
   
   趁他勃然大怒,无心阻挠我,我回到维也纳。“回”这个字眼也不太合适。维也纳欢迎我,但不是我的家。没滋没味地过了几年,我害了病,整天整天地不舒服。我的血肉供养着体内的一只怪物,它的嘴有如裂谷,咬掉我的活力,吞下我的眼泪。观众冲着一只瘪掉的气球鼓掌喝彩,令我有点不可思议。 
   

        一切落幕前,我告诉阿玛迪:我没有血了。他的回答是轻巧又凶狠地用笔尖扎进我的心脏。 
   
   脚步声款款响起。那个男人走向我,凭空出现正如他上一次显现在我的面前。他坐在床头,把我的头小心地安放在他的腿上。 
   
   还给我吧,求求你了。我恳求道。 
   
   我听见他说可以。反正你要死了。他的兜帽滑落下去,露出科洛雷多的脸。这时,我的眼睛久违地泛上酸意。于是我把脸埋在他的膝头,像小时候系不好鞋带那样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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