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Hamburr】What we could have had

  ※hamburr无差清水,松散的哨兵向导AU

 

  Aaron Burr在踏上回程的船只时,久违地舒了口气。烦恼的源头消灭,他不由心头大定。清晨,空气清新无比,更添一丝愉快,缓解先前的阴郁情绪。河水一下一下撞着船身,他索性坐下来,空间略小,不碍好心情。他几乎要吹起口哨了。

  船行了一会儿,他忍不住回头看去,决斗之地正慢慢缩小,隐约看得见人影。Burr仔细瞧了许久,也没有看见动物的踪迹。动物,准确地说,是豹猫。Hamilton的精神体。

  Hamilton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定格在一双棕色的眼睛,和因激动变调的嗓音。还有汹涌而来的狂热,对战争,对未来,明亮又尖锐,先于脚步踏入他的感知,像一把投向他的匕首。那时候还没有不可弥合的裂痕,只有两名青年,年纪相仿,同样失去一切。只不过一个轻装上阵,渡海而来,另一个担着重任和遗愿。那时友谊和国家同样年轻。

  但在一切开始之前。在日后噩梦的源头出现之前,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小腿上一记轻碰。Burr低下头去,看见一只猫,正用头蹭他。说是猫,也不像,它体型太大了,又比狮子一类的生物小上许多。有豹的皮毛。眼睛又大又圆,像两颗宝石。

  Hamilton选在这时跟他搭话。之后的故事已被说旧,如今再讲也没什么意义。不过,想还是得想。

  “我真希望有场战争。”他记得Hamilton说,带着一百万分的真诚。他是认真的,Burr在这家伙散发的狂热情绪中想,他真的想要一场战争,带着跟孩子生日许愿时无二的热情,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愿望?此地,此刻,他镇定的外表下悄然生出对Hamilton热切渴求的恐惧,却微笑以对,带他走向酒馆。

  他们究竟在何时走向这条道路?从这时开始吗?也许是。仔细想想,又不尽然。

  后来,在将军的帐篷中,Hamilton面对他时仰起下颌。他的脸上有会心的微笑,近乎挑衅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棕色眼睛正闪着狡黠的光。Burr没有注意,他在看Hamilton染上尘土的前额,稍显凌乱的头发。我们总会和彼此相遇,他先前说,与另一个人异口同声。Burr出了帐篷,就见那只猫坐着,罕见地乖巧。他蹲下,对它说:“别让他死了,好吗?”猫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,索性趴在地上,看样子是想睡觉。Burr叹息一声,也就走开了。

  猫。Hamilton就这么叫自己的精神体,懒得给它起名,也不想去找出它是不是什么特殊品种。

  “如果它看起来像猫,叫声像猫,习性像猫,那它就是猫。”Hamilton有一回向他宣布。这会儿他们刚认识不久,Hamilton已和其他人相处甚笃。在他背后,精神体闹作一团。Lafayette的白鹅,翅膀尖的毛被咬掉几撮,大声叫唤起来,与此同时Laurens的鳄龟闷闷不乐地趴在桌边,跟Mulligan的兔子一起被纳入保护范围中。豹猫蜷在它们对面,眯着眼睛,懒洋洋地摇起尾巴,时不时叫一声,引得对面的精神体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   他自己的黑猫离得远远的,坐在椅子上,静观其变,不作出行动,但时不时地,它会看向那只豹猫。一切如同某种精妙暗喻。

  凡是哨兵,大都对精神体颇为重视,Hamilton却并不怎么在乎。

  不过他本就不能以常理论断。

  譬如说,他没有向导,照样活过了前十几年,又或者他对衣服和食物之类并不讲究。内阁同事,未曾和他共同作战过的,私下猜测他一定是五感与常人无异,才不会因粗糙的布料感到皮肤疼痛,或者因调味过重导致味觉过载。

       但并非如此,他知道这另有原因。寒冷中持续行军,连日干渴、饥饿,这些足以降低任何一个哨兵的标准。Burr亲眼见过有人草草吃下味道古怪的马肉,动作太急,噎到也不肯放慢动作,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后,必须立刻捂住嘴,否则难免呕吐。

  多年后,他们同为律师,Burr看见Hamilton一遍遍捋着领巾,好像仍旧有些不适应。他已经习惯了沾着泥水、又被鲜血染红的蓝色制服了。那触感有如幽灵,徘徊不去。Burr了解搭档的心态,不仅是因为向导身份赋予他的感知,更是因为他自己也有过相同感触。

       不可否认,我们曾有过一段好时光,Burr想。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,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。

  “你能相信吗?”Hamilton问他,神色是刻意作出的漫不经心,“有人用真丝做领巾。真丝。”然而Burr抿抿唇,尝到窘迫。他没戳穿。

  再比如说,他身为哨兵,却能做到向导才能做的事:感知他人的情绪。在行军时他总是第一个察觉到士兵的情绪,无论那是恐惧还是亢奋,无论敌我。Burr好奇了很久,他是怎么做到的。Hamilton却从来不说,每次被问及都搪塞过去。算了,随他去吧,Burr想,对我他总是这样。

  合作姑且可说是愉快的。不过仍有些勉强,因为对Hamilton来说,妥协是个完全陌生的概念。那本几乎毁了他的小册子出版时,Burr还琢磨了一会儿:这算不算两害相权取其轻?政治生涯和自己的名誉之间,Hamilton选择了前者。对错不论,做法他难以欣赏。

  于是又连带着想起那个夜晚,Hamilton在午夜敲开他的门,想起拒绝时对面传过来的失望,很轻微,像早有预料,但又浓烈。

  那只豹猫也在一旁,仰望着他,默不作声。它那时格外沉静,和舞会时又有所不同。

  即将改变Hamilton人生的舞会开始不久,年轻人走进舞池,脸颊因低温泛红。他急匆匆地靠近Burr,劈头就问:“猫呢?”

  Burr一愣,随即展开感知,随口问:“你感觉不到吗?”

  “我们的联系没那么紧密。”Hamilton心不在焉,“好像只有你一个找不到舞伴,我就不去烦其他人了。”闻言Burr苦笑一声,给他指明方向。

  那只猫正在一双红裙藏起的腿间讨好地转来转去,路线呈八字形。

  “普通人应该看不到。”Hamilton瞬间冒汗,喃喃道。

  Burr无情地打碎他的侥幸:“她是哨兵。”话音未落,Angelica嘴角上扬,俯下身揪住豹猫的后颈,把它拎起来。小动物呆呆地任她揉搓,装出一副乖巧模样。Hamilton见状不妙,急忙冲上前去,把Lafayette撞开,跟她道歉,顺便搭讪。

  “他还是不能控制精神体?”Burr问。

  Lafayette正走过来,耸耸肩。“还是那样。不过还挺好玩的?”他笑嘻嘻地说完,便跑到别处去邀人共舞了。

  他走之前最后朝Hamilton的方向看了一眼。青年正在楼梯上与Schulyer家的长女攀谈,眼中迸出遇到同类的激情,如同燧石在敲击下生火。

  和长姐不同,Eliza与他并非同类,二人更接近互补的两块儿拼图。她既非哨兵,也不是向导。可她给人的感觉,就像是“家”,对Hamilton而言,这简直要命。

       婚礼上牵着新娘的手时,Hamilton眼里亮光闪动许久,最终还是没有落泪。Burr坐在下方,在鲜花和人群、酒杯与祝词之间,感到奇妙的失望,就像是特地带伞出门,却发现雨水没有如期而至的人那样。

  Hamilton毫无预兆地看了过来,他烫到似的转移目光,突然想起自己的爱人同样是普通人。

       在他和Hamilton之间,存在一种诡异的对称,使他们相异又相似。年长和年少;哨兵和向导;遑论遗传:有着母亲姓名和父亲眼睛的孩子,是和父亲一样的向导;财务卿的长子则继承了他本人的激情,成了哨兵。一个活得比孩子长,一个死在孩子前面。现实恰恰是最出色的讽刺大师。

  有些偏题了。但那不要紧,他还有时间,可以慢慢想。半辈子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活下来的那一个总是有更多时间。

  可不知为何Hamilton总是表现得好像自己随时都会死去,所以拼了命地工作,自年轻时就一直如此。Burr难以理解,他永远难以理解,他想起那人在十步之外戴上眼镜的样子,手指前所未有地干净,好像洗过一遍又一遍。当初共事的时候,那些指尖常染墨痕,有时还会弄脏袖口。

  Hamilton的生活总与墨水相伴,他借它自救,也用它自毁。

  “你该去睡一觉。”Burr说,轻轻捉住他的手腕,不让他再写。Hamilton盯着他,眼中有了血丝。豹猫不知去向。这是无数夜晚中格外平凡的一个,但是Hamilton总能做点不平凡的事情,比如在办公室中一连数日工作,到了连Burr都看不下去的地步。

  “去睡觉。”Burr说,加了点暗示。他探向Hamilton的精神世界,柔和地打开因缺乏睡眠而虚弱的防备,试图建立链接。这是出于关心,他提醒自己。“睡吧,Alexander。”Burr放低音量,让对方的名字滑出嘴唇。尽管Hamilton决不会告诉他,但Burr清楚地知道他最喜欢自己这样叫他,身体的反应可以控制,精神的愉悦却不会骗人。

  他小心地施加暗示,事实证明是一步烂棋。Hamilton原本已经快要妥协(恭喜你终于学会了,他不无讽刺地想),这会儿用力甩开他的手,眼神清明许多。

  “别对我用这个。”

  说完,Hamilton站起来,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。他没有生气,向导察觉,Hamilton只是有些失望,和被拒绝时一样。可这比什么都令他羞耻,好像犯下大错。

  “还有,Burr,”Hamilton站在门口,手悬在门把上,“你本来可以帮忙的。当然也不是说有你加入我就不会工作了,不过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会儿,还是没把话说完。

  他只是说:“快走吧,好让我锁门。”

  Burr几乎是落荒而逃,比被Washington遣走时还要狼狈。

  变故也许就是在这个晚上发生的。他回到家中,安抚了自噩梦惊醒的女儿,昏昏沉沉地躺下睡觉。

  海风吹来。除了潮湿的盐味以外,还带来其他气味。糖的味道。先前他从不知道糖有气味,可在梦里一下明白,这是蔗糖。钱的气味。以及……泪水和汗水的味道。然而又不单纯是泪与汗……他偏过头去,深吸一口气,被气味的浪潮砸得头晕目眩,但终究弄明白了。杂质渐次分开,他嗅出了恐慌,疲惫,绝望,对生活的漠然,不远处的人对他的好奇。有谁刚刚失去了亲人,悲痛的泪水落到枕头上,发出哒的一声响。

  气味太多,太复杂了。其中有一种,极度鲜明,盖过一切,几乎让人发狂。他记起,这是血的味道。有人在流血。很多人。

  他右手握着小刀,稍稍一动,就把左手握着的牡蛎撬开。空气中多了腥气。壳中软肉,滑滑的一团,流下食道。手掌上有血痕。他低头吮吸,把伤口变成一条半透明的白线。血的味道让他蜷起脚趾。

  在逼近的海浪里,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:男孩儿,有点瘦,眼睛又大又亮。他一眼就认出来,这是Hamilton。

  然后他惊喘着睁眼,面对着天花板,久久无法定神。进到厨房,Burr下意识地去闻糖,什么也没有闻到,虽早有预料,还是有点失落。

  原来如此,他想。眩晕的余韵还没有褪去,他在这淡淡的迷醉里顿悟了,原来Hamilton是这样分辨他人的情感。

  放好糖罐以后,他望向窗外。天还暗着。Burr给自己倒了杯热水,坐到椅子上,顺手擦去冷汗。天色大亮时,门突然敲响。砰,砰,砰。来得急,但有规律。

  “Alexander,”Burr打开门,说,“你应该知道现在很早吧。”

  Hamilton脸色很难看。

  “我梦到你的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会儿,“记忆。”

  “你怎么能肯定?”

  “我看见了你父母的葬礼……我总不可能想象出没见过的场景?”

  “事实上,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”

  “只是这样我不会来找你。”他烦躁地回应,“这正巧是在你和我建立精神链接以后发生的。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?”

  Burr倚在门框上。“我也梦到了。”他说。

  “我当时就跟你说了,不要对我用那个……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,我相信我们都有不愿让对方看见的回忆,”Hamilton神色比之前更糟,“走吧。”一面说,他一面已经拉住Burr的手臂。热度透过衣物传来,让他几乎战栗。

  “等等,去哪?”

  “去找医生。”

  “可信吗?”

  Hamilton开始不耐烦。“非常可信。这么说吧,要是跟你决斗,我肯定找他。能出发了吗?”

  医生坐在他们面前,非常纠结。

  “记忆的交换……没有先例。”他听着快窒息了,“而且你们的精神链接居然无法断开,哪怕是相合度最好的组合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。”

  “我们的相合度糟糕透顶。”Hamilton冷酷地说。他咬着牙,极尽耐心地坐在诊所稍显简陋的座椅上,负面情绪源源不断地通过链接传导,连带着让Burr也不快起来。

  “那么,我的建议是——”

  走出诊所许久,Hamilton还是没能平复心情。

  “什么叫‘问题在我而不在你’,”他厉声说,“居然叫我建立精神屏障。我是个哨兵!”

  “这事错在我。”

  闻言,Hamilton没再说话,情绪令人惊异地平静了。等到分别的时候,才拍拍他的肩:“你也算是……为我好吧。没什么,总能解决的。”

  这天晚上,Burr又做梦了。他被圈在一个灼烫的怀抱中,全身发冷。世界在高热中缩小,缩小,直到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这一方病榻。房间里本应有汗味,呕吐物的酸臭味,血味,但他全都闻不到。Burr几乎要想,这是一种解脱。一夜过去,他——不,是Hamilton逃离死亡,抱着他的女人身体却冷了下来。

  他的衣服被冷汗打湿。Hamilton会梦到什么?是童年回忆,还是彻夜的学习?是大学,还是战场?他和对方的经历有诸多重合之处,不同的地方相比之下又乏味枯燥。我没有什么能给你,他想。第一缕晨光照在他的脸上,Burr用手遮住眼睛,抹去刺激产生的泪水。

  Hamilton大抵是真的摸索出了遮蔽情绪的方法,之后Burr就很少做梦了。

  两人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,至于断不开的精神链接,既然没大影响,也就不去管。甚至还有点好处,毕竟Hamilton再陷入神游时,有向导可以帮他。

  Burr见过他感官过载的样子。哨兵眼神迷茫,抱紧妻子如溺水之人抓救生索,两人的身躯一同弯曲成奇妙的弧度,宛若被雪压着的树枝。当时是在某个人举办的晚会,记不清了。那时他移开视线,把玩着手里的勺子。

  他们平静地过了一段时间,也算相安无事。Hamilton被招揽去做财务卿,Burr也尝试进入政坛。在法国的某个人回来了。内阁时有冲突。

  正如后来他向Hamilton指出——或者为糊弄质问而想出的含糊说辞,随你怎么说——的那样,谣言只会滋长。国务卿和财务卿在某个星期天发生争论,三天过去,流言已经离谱到让Burr嗤之以鼻。

  人们这样讲:

  国务卿和财务卿一见面,顿时有如火星遇上浸饱了油的木材,怒火掀翻房顶。财务卿耐不住挑衅,长嚎,某些版本里是尖叫一声,噌地跳起,一拳打在国务卿朝天的挺拔鼻梁上,霎时导致对方鼻血常流。于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,两人就此开始斗殴,直到总统忍无可忍,揪着他们的后领,轻而易举地把难舍难分的两位分开。

  人们还这样讲:

  国务卿刚走进内阁,便眉头一皱,发现事情并不简单。Hamilton放出了他的精神体,一只猫科动物。值得尊敬的国务卿先生凭借丰富的知识及经验认出这是一只……

  “这里怎么会有豹猫?”他诧异地问。

  下一秒,他自己的精神体,一只毛色颇为花哨的鹦鹉,就被咬在豹猫的嘴里。可怜的鸟儿吓得不轻,挺直了身子,一动不动。他投入抢救的努力中。成功后怒火难消,趁着总统未到,决定以斗殴解心头之恨。

  总统卡在两位都伤得不轻的时候赶到。他先是分开两人,然后提着Hamilton的后颈,把他拎了起来,又把仍在大叫的豹猫轻松夹在腋下,跟国务卿表达诚挚的歉意之后,带着他的次席哨兵及其精神体离开,无疑打算进行一场深入心灵的谈话。

  Thomas Jefferson本人如是说:

  “Alexander那天一走进来,我就觉得自己偏头痛要犯。他穿的衣服简直是哨兵之耻。我好心指出这一点,希望他能有像样的外表。唉。”他夸张地叹了口气,“我早该想到,他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。瞬间,他的脸涨得通红,衬着刺眼的绿衣服,简直像一株人形番茄。后来发生的事,不用我说,大家应该都明白。”说到这,他指指左眼窝。一片青紫。

  Alexander Hamilton本人……他暂时不能说话。

  “所以到底怎么回事?”Burr问,替他处理嘴角的伤口。

  “放屁。完全是放屁!Washington根本没有把我‘拎起来’。我哪有小到那个地步?”Hamilton说。

  “那把它——”

  “豹猫。”

  “把这只豹猫夹在腋下的部分是真的咯?”

  “不。”Hamilton回答,有点生气了,扭开视线,不肯跟他对视。

  Burr没计较,转而给他挫伤的指关节消毒。Hamilton的手指下意识蜷着,因握笔和握枪生出老茧。指尖,一如既往,有淡淡的墨色,基本没有干净的时候。凑近去闻说不定能闻到墨水的味道。倒不是说他想这么做。只是有一点点好奇。

  他不着急让对方开口,反正到最后这人总会憋不住,自己说出来的。

  “他先的。”果然,Hamilton偷瞄他几眼,投降似的坦白,“显然,Jefferson并不明白税收的重要性,对衣物质量的追求到了偏执的地步,还对我的精神体缺乏基本尊重。”

  “嗯哼。”指关节处理完毕,他转而给手腕缠上绷带。

  “你漏了一个。”Hamilton示意自己右眼,眼角处也有伤口。为什么身居高位的人打起架来跟猫一样?Burr想,照例帮他处理。

  平日里的雄辩似乎不见踪影,Hamilton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,坐立不安,时时扭动。Burr离他不远不近,刚好能数睫毛。不过真去数的话,想必也数不清,因为这双眼睛眨得飞快,焦躁一目了然。带着隐隐的恶趣味,他看着Hamilton无意识地左右摇摆,不时疼得吸气,对Burr的道歉摆摆手。

  Hamilton仿佛是终于没法忍受无聊了,说:“我想到一个童话故事。”

  然后他真的讲了一个童话:

  “很久很久以前……别笑,这是常见开头!在宾州,有一个小女孩儿。小女孩儿聪明且美丽,家庭生活幸福,按时交税,遵守法律。”

  “你等等——”

  “别打断我!突然有一天,出现一个邪恶反派,他是旅居法国已久的老农民。农民说:这地方生活如此美好,就是让人破坏的嘛。于是他鼓动当地人民抗税。

  “小女孩儿,因为她完全守法,并且清晰地明白税收有多么重要,跑到教堂开始祈祷:主啊,请让我们例行交税,并把那个不应该在这里的农民赶走吧。

  “万能的上帝实现了她的愿望,宾州重归平静,人民生活安定。Je——农民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。不管是哪,反正不是内阁,也不是——嗷!!!”

  Hamilton的眼中充满泪水,来自于Burr的重重一按。他深深吸气,怒道:“要让我闭嘴直接说就行了,你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!”

  怎么可能。要让Hamilton沉默,只要提前把他可能说的话都说尽,就能欣赏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。要么就是送他一颗子弹,或者……

       ……一个吻。

       问题在于,有时候,这些事情他全部都想做;另外的时刻他却又被慵懒统治,只想听着Hamilton说下去,让话语的河流尽情冲刷。Burr大概永远不会承认,Hamilton说话的声音之于他,正如白噪音之于哨兵,能使心情平静。

  但不像眼前别过头去,闷闷不乐地想把窗户瞪出一个洞的幼稚男人,他有耐心。那些都可以等,留到下次,时机更合适,气氛更柔和。

  美丽的动物到来时,没发出任何声响。豹猫幽灵似的浮现,跳上沙发,姿态优雅,它懒洋洋地越过主人,在满脸错愕的Burr腿上蜷缩起来,又把头往他的腹部蹭蹭,惬意地闭上双眼。有一瞬间,Burr抬起手,想摸一摸,又迟疑地放下了。

  他听见Hamilton嘟哝一句:“叛徒!”

  半晌,跟上一声挫败的叹息。Hamilton依旧看着窗外,即使只能看见侧脸,他的懊恼也十分明显。

  “想摸就摸!”他说,耳尖有点发红,“这东西又不咬人!”

  这大概是他和Hamilton之间少有的平和时刻。他们本有机会更进一步,是他自己放弃了。两害相权取其轻。诚然可惜,不过看见Hamilton来势汹汹,眼里有看背叛者的斥责的时候,Burr倒觉出一点可笑。背叛啊,他想。Hamilton是觉得找到屏障的建立方法,就可以掩盖掉那一点未尽的欲望了吗。他的妻子不在家中,这些情感一定是由别人造成。一个连在上帝面前立下的誓言都可以背弃的人,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无声地谴责他?

  几天后,他们在街上偶遇。Hamilton不似先前那样激动,只是说:“他们好像都觉得我会杀了你。”语调冷淡至极。

  Burr问:“你会吗?”他的心,违背他的意愿,重重跳了一下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他在期盼什么样的答案。

  沉默很久,久到他以为Hamilton不会回答的时候,对方摇了摇头,转过身。

  “不会的,我想。”Hamilton说,向远处走去,“但是我不懂。我真不明白你……”到了末尾,话语变作叹息。

  我也搞不懂你。Burr望着他的背影,想。

  这是很多天来,他们唯一一次谈话。

  Hamilton的生活从他亲手披露自己的丑闻那一刻起急转直下,一路向最糟的方向奔去。他在做出错误的人生选择上似乎有独特的技巧。

  他的儿子也是。

  Phillip Hamilton去世后,过了几天,Burr久违地做梦。梦见死者走上前来,兴奋点亮双眼。他看见被递出去的那把枪。听见Hamilton带笑的声音,自豪,满足,充满爱意:“让我骄傲。”

  在他对面,Phillip咬着下唇,笑容根本藏不住。他点头,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无所知。

  而后Burr惊醒了。他踉跄出了房间,摔进座椅。他把蜡烛点亮,Theodosia早先寄的信还在桌上,他原本打算晚些再读的,现在只想将它拆开。

  手指就要碰到信封时,窗户突然发出尖锐的响声,玻璃碎了,一个人影滚到地上,蜷成一团,一动不动。烛光摇曳下,Burr看清了来人的脸,放弃了去拿枪的打算。

  “Alexander?”他问,靠向近乎凝固的躯体,“你还好吗?”

  问得有点多余,Hamilton的状况一目了然:差到极点。他的两只手死死攥着,腮帮鼓起,咬着牙。双眼紧闭,呼吸轻浅。远处看不清,走近才发现,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。

  Burr把手搭在他的肩上。Hamilton还是没动。

  “Alexander?”他又问了一遍。哨兵听到自己的名字,下意识地睁眼,眼神却是空洞的。Burr顿时明白过来,他陷入神游了。之前不是没有过,但这次状况异常糟糕;大概是丧子的痛苦过于强烈。

  Burr把手覆到Hamilton的拳上,温和地引导他松开手指,先是左手,然后是右手。摊开的两只手掌上,各出现四弯血色的月亮。

  “没事的,”Burr笨拙地安慰他,“来吧,跟我来……”像对待受伤的动物一般,他轻柔而小心地把Hamilton带到沙发上。途中,Hamilton的肋骨抵着后背,触感让他呼吸一窒。Burr扶着对方的肩,尽量稳地让他横躺下来,头搁在自己的腿上。

  Hamilton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,哆嗦着嘴唇。Burr心知别无他法,深深吸气,就像在潜水前做准备那样,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。随后,他下沉,下沉,坠入Hamilton的精神世界。

  几秒不到,他已然身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中。是一个小小的房间,甚至有些逼仄。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:疾病,死亡,痛苦,快乐被挤到角落,少到可以忽略不计。

  Burr走了几步,推开门,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。天色暗沉,不时有闪电划过,照亮大地,地面水流咆哮。水中有尸体顺流而下,苍白而肿胀。他仔细观察,发现其中没有Hamilton,不禁稍稍安下心来。

  他的小腿被轻轻撞了两下,让Burr想起和Hamilton的初遇。低头看去,果然是那只豹猫。

  “带我去找他。”Burr请求道。

  豹猫温柔地叫了一声,为他引路。

  他们绕过废墟,沿能走的路走,避开尸体。精神体比上次见面时虚弱不少,瘦了很多,但走起来依旧很稳。他放出自己的精神体,黑猫亦步亦趋地跟在豹猫后面,有一种诡异的温馨。

  一人两猫一路前行,最终到达海边。Burr四下张望,发觉这是他第一次做梦时的场景。

  有人立在沙滩上,看不真切。Burr认出了他,走上前去。听到脚步声,少年时的Hamilton看向他。那一瞬间,Burr被他的年轻击倒了。说来奇怪,但事实如此。Hamilton年轻得要命,双眼明亮,眼角还没生出皱纹。

  一时没人说话。许久,Burr开口,声音低哑:“跟我回去吧。”

  Hamilton往前一步,让他们距离更近。

  “凭什么?”Hamilton说,“这里马上就要迎来飓风。总是会有的,我甩不掉它……那不重要。我大可以让你死在这里。很多麻烦都可以了结。”他看向那些顺流而下的尸体的样子,就好像死去的人是他自己一样。

  “你不会让我死的。”Burr说。

  说完,他叫一声,用那种百试百灵的语气:“Alexander。”Hamilton的喉结滚动,尽管不合时宜,Burr仍暗自发笑。某些时候这个人确实好懂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Burr握住那有些过瘦的手腕。他把恳求压在Hamilton的嘴唇上: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“好……”他感觉到Hamilton颤抖的呼吸,雨点般落上双唇,“好。”

  于是,他们向回走去。Hamilton落后半步,惊奇地看着两只精神体冲在前面。没走几步,豹猫似乎是不满黑猫走得太慢,直接叼起它的后颈向前跑去。

  “这可真是……”

  “什么也别说。”Burr警告道,不想跟他对视。

  Hamilton情绪好转,窃笑着说:“好吧。”

  走到来时的那座房子前时,Hamilton在他身后叹气。

  “我好像就是……从来没办法摆脱这里。就像我从来都没法死去一样。”他看起来像一个迷路的人,失落、茫然,让人想给予安慰。

  下一秒,Hamilton睁开眼睛,和Burr对视,又扭过脸,直起身。他飞快地说了一句多谢。

  “不用。”

  两人尴尬地沉默一阵。Hamilton坐在他旁边,躯体温热。

  “Phillip的事……我很遗憾。”

  Hamilton的手一下握紧,被阻止了。“还有伤。”Burr说。在月光里,他看起来苍老很多。而Burr曾以为时光对这人向来偏爱,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的眼神没变,还是那么富有激情,十分鲜活。可事实证明,这也只是他的误解。Hamilton弯下腰,手拢住身体,侧面与他相抵。

  “我也……我本应该……”他的吞咽声清晰可辨,“今天晚上,Eliza……多放了一副刀叉,她没有注意到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听到这儿,Burr想起,这种事自己也经历过。亡妻逝去几个月后的一天,他坐在壁炉前,下意识要呼唤她的名字,而后才反应过来,做出回应的再也不会是他期待的那个人。这念头像一枚迟来的子弹,在心上划出伤痕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终于朝向导安慰他人的本能屈服,伸出手,抚着Hamilton的后背。在他的掌下,Hamilton发抖的身躯逐渐趋于平静。Hamilton抬起头来,没有落泪,脸色惨白——像个死人。

  不妙的联想卡住Burr的口舌。他们又陷入沉默。许久,Hamilton挠了挠脸。“你家……还有客房吗?”他问。

  当然有了。这简直是明知故问。Burr看过去,那双棕色眼睛里还有未溶解的痛苦。他应该让他留下来,安抚他,向导的职责所在。

  留下来吧,他想。

  “回家去。”他说。

  Hamilton看他,表情错愕。“你的妻子需要你,还有你的孩子们。”Burr说,突然前所未有地疲惫。

  “对……”Hamilton说,茫然地站起身,在Burr的陪同下到了门口,“抱歉弄破了你的窗户,你知道的,神游。”

  “没事。”

  “Burr?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Phillip……他今年十九岁。”Hamilton看着地面,“和你遇见的时候,我也是十九岁。我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他就沉默了。

  “我很遗憾。”Burr半出于礼节说道,拍拍他的肩。因着这肢体接触,Hamilton抬头,视线落到了Burr的桌上。

  为转移话题,他说:“我都不知道你还热衷写信。”

  “不,那是……”Burr心下暗叹,还是告诉他,“Theodosia写给我的。”

  Hamilton没说话,笑了一下。他笑的时候,和先前和善的微笑抑或是挑衅全都不同,神色里多了惨然的意味,有种死气。眼角的皱纹推积,让他显得愈发苍老了。只一眼,Burr就手脚冰凉,腹腔内传来奇怪的战栗,喉咙如被火灼烧。他明白,自己说错了话。悚然之余,又觉得对方的那种目光,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有点熟悉。

  关好门,Burr坐回去,没心情再睡了。他想了又想,终于明白那熟悉感从何而来——Hamilton的眼神和他多年前在勺中窥见的自己的倒影是一样的——那是凝望本可拥有的未来的眼神。

  之后,之后还有什么好讲呢?1800年大选,四年后的决斗。渡河相会,三十年的时光缩成短短十步。一个人冲天鸣枪。另一个一生中难得没有迟疑地扣下扳机。

  Hamilton看着他身后的城市和逐渐亮起的天空,看向匆匆赶来的医生,嘴唇翕动,似乎是说了什么,但他听不清,他被副手拉开了。他试图去触碰对方的意识,却被挡在外面,正如愤怒地通信时,他这样做后得到的回应。在那之前,他想,我只要一个道歉,这一切就能结束,或者连道歉也不要,只要他有歉意。可Hamilton就是不肯把多年来学会的妥协匀他哪怕一丁点儿。

  Hamilton闭上双眼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往Burr的方向看过。

 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?Burr想,唇边的笑慢慢消失了。他是真心困惑。时候已经不早,风也不如先前那么怡人。他再次眺望,那些人影却都看不见了。

  第二天,他在午睡的时候,最后做了一回梦。深陷枪伤感染的痛苦中,他躺在床上,全身发冷。冷,有谁含糊说。我累了。

  有人替他梳理头发,没有介意渗进发丝的汗水。

  “休息吧。”Eliza说,指尖无限珍爱地抚过他的脸。她的眼神温柔却坚定,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。如同战士。

  在他——在Hamilton闭上眼前,Burr瞥到地板上一滩血迹。差不多干了。很刺眼。那不祥的红色于视野中晕开,造成手指染血的错觉,即使搓洗到皮肤发红,也没有减淡的迹象。在水流的冲刷声里,他想着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,想着女人的面容。我们对她做了什么呀,他想,双手发抖。

  这之后,Burr再没进过自己的精神世界。决斗之前,那儿是普林斯顿的校长室,打开门出去,就是他律师时期的办公室。他明明是对Hamilton与他共处时的姿态不甚喜爱的,这充满旧日回忆的地方却依旧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。参议员,或者副总统的办公室,很奇怪地,并没有出现。决斗之后变成什么样,谁也不知道,他也没兴趣。

  他做了一些事。遇见了一些人。娶了第二个妻子,很不巧,也叫Eliza。人到老年,枯木逢春。可惜春天不长。

  负责他们离婚案的律师走进房间时,Burr险些没坐稳。他望进那双眼睛,那跟其父亲肖似的、阴魂不散的双眼,棕色,即使深埋六尺之下,依旧有鞭笞他的力量。一切噩梦的源头。

  回家以后,他大病一场,高烧不起。妻子下定决心跟他分开,倒也看不过去他这样受苦,于是通过还没来得及断开的链接安抚他,缓解痛楚。烧退了,Burr看见她坐在晨光中,脸色看不清。

  “你的精神世界……”她的手有点抖,“很奇怪。真的,太奇怪了。”

  他刚刚痊愈,身体虚弱,一时没能回答。

  “有哭声。”

  Burr摇头。

  “是真的。”她叹气,像是觉得他固执,不愿多言,起身出去了。

  这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。Burr放松身心,久违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。他走过铺满文书的书桌,站了一会儿,想起当初Hamilton猛地跳上桌面的样子。

  到达下一扇门前时他的脚步越发平稳,推开门,迎面而来的场景出乎意料:

  沙滩凭空出现,沿门槛向外延伸。海水正从天边涌来,浮着银白色的泡沫。天已经黑了,隐隐能看见月亮,没在云里。一点橘光在夜色中盛开,随风摇曳,明灭不断。

  踏出门的时候,他听到了,妻子描述的哭声在空中盘旋——可仔细分辨,那分明是飓风的尖啸,响着,响着,不曾停歇。Burr立刻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,追着微弱的火光向前。

  路的尽头有熟悉的人。

  “我还在想,你什么时候才会来。”Hamilton微笑着回身,手拿烛台,不知是不是辩护时用的那盏。

  好一会儿,Burr才能够开口发问: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
  “这该问你。”Hamilton说着,坐到沙滩上,拍了拍身旁。Burr想了想,也坐下来。他伸出手,发现手背上的皱纹消失了。在精神世界里,一个人总是年轻的。

  “你的儿子很像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就是因为他想起来要到这来的?”Hamilton显出点得意。

  一句说完,他们又有一段时间没开口。

  Burr打破了沉默:

  “世界这么大,本可以容下你我。”

  Hamilton嗤笑一声。

  “你说得真动听,‘本可以’。”他不再看海,转而看Burr,“我们本可以做朋友。我本可以不用死。我们本来可以……”说到这,他笑容中的嘲讽忽然消失了。

  随后,Hamilton倾身向前,吻了他。

  他盯着Burr看了一会儿。这罪人此刻痛苦难言。看着看着,Hamilton的表情扭曲了,似乎是想笑,又觉得他很可怜。

       一只手覆了上来,停在脸上。恍惚间,一个念头浮了上来:他的手指真凉啊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这么看我……我原谅你了。”他闭上双眼,听见Hamilton叹息着说。

       那一刻,黑暗的视野里炸开亮光,他心中憎恨、喜爱和永远、永远无法抑制的被吸引的感觉混合起来,在胃中翻搅,几乎要使他呕吐。这种恶毒地在胸中翻涌,把最坏最不可见人的一面全都血淋淋地挖出来的感情,它如此丑陋,会是爱吗,我们本来有机会吗。

       他搓搓手指,指尖没有血迹,很干净,像没有犯过罪。“但你也只是我的幻觉,对吧?”

  “那重要吗?”

  Hamilton歪歪头,无辜得可恨。月光沉降下来,如同毁灭罪城的天火。

  Burr想笑,想大哭,想跪在他的脚边,想掐住这个人的脖子,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。最无可救药的是,他仍旧想吻他。命运在1804年射出的子弹,终究是在此刻来到了。


  “不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想说什么?那哨兵给你留下的影响深到这个地步,你到底是否认他强到不可思议,还是否认你们相合度高到可怕?”

  “不。”Burr说,“我们的相合度简直糟糕透顶。”

  他握紧摆在面前的酒杯。杯中酒液晃荡,倒影碎成千万片。他一直看着,没再抬头。

  Fin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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